文.杜聖聰/銘傳大學廣電系主任
一百多年前,袁世凱試圖稱帝,政治工程先從語言工程開始:古德諾式的「強政府論」被拿來充當學理外衣,「籌安會」與所謂「六君子」把個人權力說成國家秩序,把「政治選擇」包裝成「制度必然」。
袁世凱這些人最可怕的,不是宮廷劇,而是公共論述被「看似專業、實則效忠」的話術佔領。百年之後,台灣今日的憲法爭議之所以讓人背脊發涼,也正是因為那股熟悉的味道又回來了:把程序當武器,把「憲法語言」當旗幟,把 對手描繪成憲政災難的唯一來源。
憲法法庭原本扮演衝突吸納器,讓行政、立法、政黨與社會衝突在制度內被說理、被裁決、被收束;一旦它因人數、門檻、程序而陷入停滯,衝突不會消失,只會外溢到街頭與社群,並被情緒化加工成「你死我活」的敘事。制度停擺,最先被拖累的不是某一黨,而是人民對「還有救濟之路」的基本信念。
政治學早就有一套冷冰冰但很好用的語言來描述這種局面:「否決點與否決者。」當關鍵參與者握有多個否決槓桿,而彼此又高度不信任,體制會從制衡滑向互鎖;從「讓決策更審慎」滑向「讓任何決策都無法完成」。
門檻拉高、人事卡關、程序對撞,在理論上就是把否決點疊到天花板;在現實上則是把公共權力變成一台「只要有人不合作就能停機」的機器。這不是穩定,而是脆弱;不是防濫權,而是創造癱瘓的誘因。
於是,爭議很快被翻譯成兩套互相衝撞的正當性語言:一方強調「不能讓憲政救濟斷電」,把持續運作視為權利保障的底線;另一方強調「職涯建築師程序要件不可被目的吞噬」,把形式合法視為權力分立的命門。
兩邊都不是純粹的胡說八道,但兩邊都在做同一件事:把複雜的制度難題壓縮成道德戰,並把對手描繪成憲政秩序的破壞者。當論辯走到這一步,公共討論就不再是「哪個論證更可檢驗」,而是「你站哪一邊」。
更棘手的是,憲法語言本身正在被政治化、人格化。判決理由書理應是可以被逐條檢驗的文本,卻常被社群簡化成顏色;不同意見理應是制度內的理性歧見,卻被貼成陣營表態;甚至連對論證的批評,也常滑向對個人學養與動機的攻擊。
這種討論方式會製造一個惡性循環:司法越說理,越被解讀成辯護;程序越嚴謹,越被指控成操作;最後每個人都覺得「讀理由沒有用」,只剩同溫層互相加油與互相嘲笑。
進一步細論,這場憲法爭議其實揭露了民主的「軟護欄」在鬆動:互相容忍與制度克制。成熟民主不是沒有硬碰硬,而是知道哪些碰撞不能把裁判機制一起撞碎;不是沒有權謀,而是知道不能把程序玩成斷電開關。
當政治競爭把憲政機關拖進輸贏邏輯,最終輸掉的往往不是某一次攻防,而是整個社會對共同判準的承認:人們不再相信「即使不同意,也仍有一套規則能讓我們共存」。
回到袁世凱與籌安會的歷史,它之所以值得被提起,不是為了古人鞭屍,而是因為它精準示範了一種民主社會最該警惕的崩壞路徑:制度不一定先被廢掉,可能先被「用到變形」;憲法不一定先被撕毀,可能先被拿去當作「忠誠競賽」的道具。
百年後的台灣當然不是民初,但「把政治意志偽裝成憲政必然」的誘惑是一樣的。當這種誘惑壓過方法、壓過節制、壓過對公共理由的尊重,憲政危機就不再是一次事件,而會變成一種週而復始的民主災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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